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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生活的英雄主义 | 1846 年沙龙(节选)

  • BOREN
  • 2020年7月7日
  • 讀畢需時 6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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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 | 夏尔 · 波德莱尔


译 | 张柏仁


很多人将现时绘画堕落的原因归结为我们言行的堕落[1]。这种画室教条主义如今已广为流传,却只是艺术家的糟糕借口。他们早已在不断对过去的刻画中谋得可观的利润;那只是小事一桩,懒汉也能做得十足出色。


是的,伟大的传统已遗失,而新的法度仍未确立。


但是,这伟大的传统是什么?如果不是积习似对每日古代生活的理想化——生活的某种坚实而勇武的形式,它是一种充分完备的状态,对其中每一位个体都加诸了某种成规,以度量他行为和威严的比重或是测绘姿态的力度——除此以外,它又是什么?对此,我们应加上在个人生活中能找到其倒影的普天繁华。生活是一出宏伟的庆典,尤其服侍人们一饱眼福,而这日复一日的异教主义也已不可思议地服务于艺术。


在试图辨别现代生活的史诗成分之前,以及在举例证明我们时代具有的崇高主题并不比过去的时代贫瘠之前,我们或应断言,因所有纪元和所有人群都有其自身关于美的形式,如此,我们也不可避免地具有属于我们这一时代的美。这才是事物的法则。


所有美的形式,像是所有可能的现象,都包括一类永恒的元素和一类瞬时的元素——或称绝对的元素和特有的元素。绝对而永恒的美并不存在,又或者,它只是从普遍美之不同形式表面飞掠而过的一个抽象体。在各种显现形式中,特有的元素都来自情感:而正如我们有自身独特的情感,因此,我们也有自身独特的美之概念[2]


除了伊蒂山上的赫拉克勒斯、乌提卡的加图、克利奥帕特拉(他们的自杀并非现代式自杀[3]),各位又会在古老大师的描绘中找到何种自裁?你们在异教的存在中——在奉献于某些嗜好的存在中,搜寻让–雅克的自决[4]或甚至是拉斐尔·德·瓦伦汀怪诞而奇妙的自戕[5],都只会是徒劳无果。


而对于现代英雄的装束和躯壳,尽管时光流转至今,当每个无名艺术家都会打扮成达官贵人并抽着长如来福猎枪的烟管,画室和世间仍旧大量地挤满了乐于用古希腊斗篷和罗马炫彩罩衣去诗化安东尼[6]的人们。


然而,一如既往,这被滥用无度的装束所有的难道不是它自身的美感和原始的魅力吗?我们这悲痛时代所必需的装束,难道就是在它瘦弱黝黑的肩膀披上一件象征无绝悲痛的丧服吗?可有人还记得?燕尾服和长礼服不只具有它们的政治美,即普世平等的表露,也具有它们的诗意美,即公众灵魂的表达——而这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却沉默不语(在爱中沉默,政治的沉默,中产的沉默……)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这场葬礼中出席。


俭朴的制服承载了平等的见证;而对于离经叛道者,他们曾用狂暴而张扬的色彩轻易地背叛其双眼,如今却仅满足于裁剪和设计上的微妙差异,而非色彩。看看那些咧嘴讪笑的折痕,像是毒蛇般缠绕着被压抑了情欲的肉体——难道它们就没有自身诡秘的典雅吗?


即便欧仁·拉米先生[7]和加瓦尔尼先生都不被认作最出众的天才,他们对这变化却是相当明了——前者是歌颂正装浪子主义的诗人,而后者则是放荡不羁和古旧衣着浪子主义的赞颂者[8]!再次翻开朱勒·巴尔贝·多尔维利关于浪子主义著作的人应会清晰明了,它是一个现代事物,缘于全新的因由[9]


色彩学家群体莫要过于愤慨。如果这让他们更难办,则正说明了他们的任务是如何更为重要而荣耀。伟大的色彩学家会知道怎样用一件黑色大衣、一条白色领巾、一片灰色的背景创造出任何颜色。


但是,回到我们主要而本质问题,即发掘我们时代是否具有特殊的美感,它内生于我们全新的情绪中,我察觉到,大部分攻击现代生活的画家都自满于大众和政治题材——我们的胜利和我们的政治英雄主义。即便如此,他们却仅是用病态的文雅依样劳作,而这只是因为他们接受的是由政府支付报酬的委命。然而,我们却有很多关于个人题材的创作,远远比之更为英勇。


时尚生活的古装庆典和万千浮世生命——罪人和姘妇——在伟大城市的地下世界颠沛流离;《法院公告》和《箴言报》都向我们证明,我们只是需要睁大双眼,就能辨识属于我们的英雄主义。


假设有这样一位部长,他受到对手无礼的质询和挑衅,又用与自身相适的骄傲和独到辩才,一气呵成地向所有愚昧无知且乐于挑弄是非的对手表达了他的轻蔑和恶心。在当天傍晚,你会听到有这样一些传言嘁嘁喳喳在意大利大道[10]四处散播:“今天你在议院吗?你有看到部长吗?天呐,他是多么潇洒!我从未见过这般横眉冷目!”


如此,便是我所指的现代美以及现代英雄主义之一!


而后不久;“我听说,K——或者F——被委命就这一事件制作一枚勋章;但他对这项任务一无头绪——他对此事毫无概念。”


确实,艺术家们对现代美的理解,有多,也有少!


又或是有人说:“这凶狠狂徒!哪怕拜伦的海盗也没有他那样的高傲和轻蔑。你相信吗?他推开了修道院长蒙特斯,扑倒在断头台上,高声呼喊:‘让我勇气无损分毫!’” [11]


这最终陈述暗示了罪人的宁死不屈——伟大的抗争者,身心顽强,他狂烈的勇气在死亡的刑具前也毫无愧色![12]


所有这些从你们口中说出的言语,都承载了你们笃信全新且独特之美的见证,它既不属于阿喀琉斯,也不属于阿伽门农。


我们城市的生活富有大量诗意而非凡的题材。我们便被包裹浸泡在这精妙的氛围中却不自知。

裸体画——艺术家的挚爱,成功的必需品——在今日也正如它在古代生活中那般屡屡出现且广受需求;如或在床头,或在盥洗间,或是解刨现场。画作的题材和来源都是同样丰富和多变的;但还有新的元素——现代美。


《伊利亚特》的英雄与你们相比不过是矮小的侏儒,沃尔汀,拉斯蒂涅克,比尔托![13]——而你,冯塔那勒斯[14],敢于在这葬礼中拒绝公开演诵悲痛,并严辞拷问了我们终日穿着的冗长丧服!——还有你,奥诺雷·德·巴尔扎克,你是从这摇篮孕育出的所有角色中最英勇、最杰出、最浪漫、最诗意的英雄。


[1] 参见雨果《巴黎圣母院》“Ceci tuera cela.”(这[书籍]将杀死它[教堂]。) * 这两种堕落不可混淆;其一是对公众感觉的认识,另一个则仅仅是画室的考量。——作者原注 [2] 参见《现代生活的画家》一书《美、时尚、快乐》篇。 [3] 赫拉克勒斯受人马陷害身中剧毒,后自焚于伊蒂山(Οίτη);小加图(Marcus Porcius Cato Uticensis,与其曾祖父老加图相区别)因拒绝活在凯撒治下的罗马而自杀;克利奥帕特拉即埃及艳后。 * 第一位因再也无法忍受毒液的烧灼而在烈火中自杀;第二位因再没有能以自由之名去完成的事业而自杀;而艳丽的女王,她同时失去了王冠和情人。但是,他们无人彻底摧毁自我,只求在轮回中改换皮囊。——作者原注 [4] 让–雅克·卢梭。关于卢梭是自杀身亡的说法,现在看来是缺少一定证据的。 [5] 巴尔扎克小说《驴皮记》人物。故事中,贵族青年瓦伦汀在穷途末路试图自杀时,从一位古董商手里得到了一块印有咒文的驴皮,驴皮能为主人实现任何愿望,但愿望一经实现,驴皮会立刻缩小,自己的寿命也随之缩短。 [6] 大仲马的白话剧《安东尼》发表于1831年。其主角很快成了当时有力的英雄形象,而在生活中也依照该角色打造自己的青年都被人称为“安东尼”。 [7] 参见拉米(Eugène Louis Lami)油画《维多利亚女王在城堡的娱乐室》(La reine Victoria dans le Salon de famille au chateau d‘Eu)以及水彩画《盛大的化装歌剧舞会》(Le grand Bal masqué de l'Opéra) [8] 参见《现代生活的画家》一书《现代性》与《浪子》两篇。 [9] 参见多尔维利(Jules Barbey d'Aurevilly)《浪子主义与乔治·布鲁梅尔》(Du Dandysme et de Georges Brummel)。 [10] Boulevard des Italiens,法国东西向主干道之一,为19世纪法国精英聚集地。 [11] 参见拜伦(Lord Byron)诗歌《海盗》(The Corsair)。 [12] 此处指逃兵、罪犯、反叛者、诗人皮埃尔·弗朗索瓦·拉塞奈尔(Pierre François Lacenaire)。拉塞奈尔在完成学业后受召入伍,于前往摩尼亚半岛的行军途中出逃,后成为一名罪犯,并时常进出监狱。他在狱中完成了讽刺诗《一位贼人致国王邻居的请愿书》(Pétition d'un voleur à un roi voisin)与文章《监狱与教管制度》(Les prisons et le régime pénitentiaire)等作品。他将牢房变成了沙龙,将法庭质询变成了反抗荒谬社会正义的多幕讽刺剧。最终,他在1836年被定罪并执行死刑,而后成为对抗平庸社会的浪漫主义象征,影响了巴尔扎克、戈蒂耶、波德莱尔、陀思妥耶夫斯基、福柯、加缪等等。文中的修道院长蒙特斯则是为犯人作忏悔的高级特遣牧师。详情请参见巴尔扎克《外省的缪斯》(La Muse du département)、戈蒂耶《釉彩绘与浮雕石》(Émaux et Camées)、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Преступлéние и наказáние)、加缪《局外人》(L'Étranger)。 [13] 即巴尔扎克小说中的角色,详参《人间喜剧》。 [14] 即巴尔扎克1842年发表的戏剧作品《齐诺拉的对策》(Les ressources de Quinola)中的主人公阿方索·冯塔那勒斯Alfonso Fontanarès,是当时风靡一时的英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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