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妆术的赞诗 | 现代生活的画家(节选)
- BOREN
- 2020年7月6日
- 讀畢需時 5 分鐘

著 | 夏尔 · 波德莱尔
译 | 张柏仁
我记得有一首歌,它很可笑,一文不名,好像也不太适合在有些主张、有些严肃的本书中进行引用,但它很好地以小调杂剧的口吻表达了无脑之人的美学信条——“天生丽质,无施粉黛。”我们当然可以如此假设,要是写歌的吟游诗人更有些人文素养,他应会写出“良玉不琢”这般与“大璞不完”相合的箴言谚语。
现今美学领域最主流的谬见源自18世纪伦理学界的错误预设前提[1]。当时,天性被认作是一切美好的根基、缘由和形式。否定原罪的观念对那个时期的普遍盲目起到了不小作用。但如果我们只是准备简单地就事论事,对于包括“判案录”读者的全年龄人,这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天性没有教会我们任何事,至少在实践上,一无所授。我会承认,天性“迫使”人们吃喝拉撒乃至将自己紧紧包裹在衣帽里以抵御无情的严寒天气;但也正是天性鼓动人们施行甚至是手足弟兄间的相互杀戮、倾轧、囚禁、折磨;在我们从御寒果腹的基本需求中解脱又进入不可想象的享乐和奢侈之门后不久,天性除了教人犯罪便再无所能。正是这所谓绝无过失的自然本性造就了杀兄弑父、同类相残以及数以万计既耻辱又庸俗而让人难以启齿的恶事。然而,却正是哲学(我指真实的哲思)和宗教指令我们,应在父母贫困、体弱时照顾他们。天性,无非我们私利的代言,反倒唆使我们置无用的父母于死地。我烦请诸君回顾并审视无论何为天性的事物——纯粹自然人类的所有行为和欲望;除了丑恶,各位将一无所获。一切美好和崇高的事物都是理智与成算的结果。罪恶,人畜在母体中就已初尝其滋味,全然是天生本性。与之相反,美德,却是人为的超自然事物,因而无论在何时何地,神灵和圣者总要以之教化耽于兽欲的人性,去教导无能自我探索的人们。恶事自然而然地不幸降临,无需费力;善事却总是需要某种技艺而成就的产物。所有我关于天性是道德议题的糟糕顾问的言论,以及关于理智是真正的救赎者和改革者的论述,都能适用于美学领域。因而,我倾向于认为对外貌的修饰是一枚标记了远古人类崇高灵性的印记。那些被我们糊涂而败坏的文明观依仗没来由的骄傲自满视为蛮夷的族群,却如赤子一般领悟了梳妆打扮中崇高的精神要义。在他们对无论何种灿烂事物——多彩的羽毛、闪亮的织物、人造结构无可比拟的威严——的纯真爱慕里,赤子和蛮夷见证了他们对实在的厌恶,并随之不言自明地自证其灵魂的无形无际。哀哉路易十五(他原本并非所谓真正文明的产物,而是蛮族复兴的后裔),其堕落程度竟已至仅对未经修饰的天然之物情有独钟[2]。
因此,时尚应被认作是钟情于理想的表征,而理想高高在上,超脱自然生活在人脑中积累而成的所有粗糙的、世俗的、可怖的装饰摆件;它是对天然的非凡破相,或更是永久而重复的对自然的变相。而因此,已有人敏锐地指出(即便仍无人发现其原因),相对而言,所有时尚都令人着迷,任何时尚多少都是朝着美的方向做出新的尝试,是某种对能让人焦躁不安、心痒难耐的理想的无限趋近。但是,如果有人想要恰当地品鉴时尚,他绝不能将它们视作死寂之物;或许各位无妨赞赏古着商贩的橱柜里挂起的如圣·巴多罗买的皮肤[3]一般松垮而了无生气的褴褛衣物;或许,它们更应被视为在美人身上被赋予生命并与之相映生色的物件。只有如此,人们才能领略它们的意义和内涵。如果因为“所有时尚都令人着迷”的格言太过绝对而让各位困扰,若是愿意,或说“所有时尚都曾合理地令人着迷”则是确凿正确无疑了。
在将自我奉献于显现魔法和超自然之力时,女人有着她的特殊权利,同时也切实有着相应的某些义务;她必须让我们惊羡而着迷;作为神灵的幻偶,她应尽责自我装饰以享有他人的崇拜。因此,她不得不迫使所有技艺都服务于能提升自我、超越天然本性的方式,并以此更好地征服人心及吸收目光。她的手法和招数是否公诸于世并不很重要,只要它们确实是卓有成效,而它们的作用也总让人无法阻挡。以此方式反省,哲学艺术家们将会发现,女人们在任何时候为使其原本易逝的美貌更永恒、更至臻完美而采取的一切做法,都是很容易得到理解的。将其逐一列举只会是一桩无尽的工作;但是,我们若将目光仅限在今日通俗所谓的“化妆术”上,则任何人都可以察觉这一事实:粉饼的使用尽管受到世外田野哲人的愚蠢谴责,却能成功地用于修整被“天然”残暴地撒满黄斑的肤质,并因而塑造了肌肤颜色和质感的抽象一致性,像是舞者的紧身衣达成的一致效果,即刻使人成为貌似某种高不可攀的神灵造像。至于用于涂抹脸颊肌肤的胭红脂粉、勾勒双眼轮廓的黑色眼线,尽管使用方式有异,却都遵循一个相同的原则,即超越“天然”的需要,其结果经计算而出以满足一种与“天然”完全对立的需求。红与黑意味着生命,一种超自然而昭昭察察的生命:其黑色眼线将眉目渲染得更传神、更出众,并赋予双眼乃通往无尽奥秘之窗的切实幻象;而胭红在脸颊上焕起容光,照耀着明亮的瞳孔,为美人音容增添了女祭司的神秘热枕。
因此,若各位会正确地理解我的意思,妆容术不应该用于模仿“天然”以及与青春对抗等庸俗、不可言明的意愿。进而需要指出的是,该技艺不会为丑陋增添魅力,而仅仅会侍奉美。试问何人胆敢向艺术指派去模仿“天然”的枯燥功用?化妆术无需自我掩饰或畏缩于面对质疑;反之,让它显身吧,至少让它表露其坦率与真诚。
我很庆幸,曾有些被拘儒之论阻碍而无能在最细致入微的显灵中寻找美的人,他们嘲笑我的种种反思,并指控它们是孩子气的螳臂自雄;他们严肃朴实的决断并无让我有所触动;我自鸣得意地满足于诉诸真正的艺术家以及那些生来即领受了神圣火花的女人们,她们悉心照料幼小的火种,而终于在这熊熊圣火中绽放其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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